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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重回東門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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嶄新的黑色訓練服,袖口銀刺的十四號,心口內側特別縫制了一枚薄薄的鐵片,精鋼所制,能抵擋住百丈之內的任何箭矢——整個東門,只這一件,別人都沒有。鐵片上,是北堂朝一筆一筆刻上去的一只剪尾鳶,和下邊蒼勁有力的四個字:平平安安。

不是平安,是,平平安安。

季華鳶換好衣服,右手搭在腰間的落虹上,心口感受著那硬邦邦的質感。鐵片冰涼的觸感透過肌膚,卻是暖的。

北堂朝和他一起站在暗影雲天的鐵門前,頭側過一個細微的角度,目光直視前方,語氣卻是嚴肅中又帶幾分戲謔的:“十四號,進了這個門,我就是你的老大。你要是不守規矩犯了錯,可別被老大抓住。”

季華鳶微微一笑,而後斂出一副嚴肅的面孔,一本正經地答道:“沒關系,我和老大熟,他愛著我呢。”

北堂朝的心驀然一跳,驚訝地回過頭,卻只看見季華鳶的側臉,和那微微勾起的寫著得意的嘴角。

翟墨在北堂朝背後無聲地偷笑,而後,他清了清嗓子,低聲提醒道:“王爺,四位武師已經在裏面等了。”

北堂朝收起心中的甜蜜和面上的欣喜,對季華鳶頷首:“我要去風營,翟墨帶你進去正式拜見四位老師。”

季華鳶微笑:“好。”

暗影雲天的鐵門依舊冰冷而厚重,武器架上整齊羅列的刀槍棍棒層層交疊,遠遠看去,觸眼就是一片金屬寒光。記憶裏的這個地方,冷血而殘酷,一磚一木,都讓人渾身戰栗。然而今天,季華鳶站在暗影雲天的場地上,心中卻多了一分踏實。

這是北堂朝的地界,北堂朝會護著他。盡管,他在心裏始終不願承認,自己也是需要北堂朝回護的。

翟墨從跨進鐵門後就走到了季華鳶身前,手一擡,指著一字排開的四位武師道:“十四號,從今日起,這四位就是你真真正正的老師了。你日後在東門學到的所有本事,都是他們傳授。”

季華鳶擡頭看去,花豹和長蛇是一如既往的不茍言笑,朱雀也斂起了往日的混鬧神色,只有飲笙,眉目間還是淡淡的,一眼望過來,剛好與季華鳶帶著探詢的目光相撞。飲笙輕輕勾起嘴角,對他點了點頭。

雖然說不上親疏有別,但是飲笙,總也算是親老師了。這個笑,讓季華鳶心安。季華鳶依矩跪地,端端正正誠心誠意地向每個武師磕三個頭,每一個都無比莊重。這一連十二個頭磕下來,盡管沒有刻意用力,額頭上卻還是紅了一片。季華鳶面色虔誠,輕啟朱唇,那聲音像是飄出來的一樣,讓人想起清晨回蕩在山寺間的鐘聲。

“十四號,季華鳶,拜見四位老師。”

意料之外的,場上沒人理會。冷臉的人依舊冷臉,沒有人叫起,也沒有人露出一絲笑模樣。連飲笙,都是淡漠地看著他,好像剛才根本未曾笑過一樣。季華鳶面色有些尷尬,將征詢的目光投向翟墨,卻見翟墨竟也是繃著一張鐵面,絲毫不似往日裏的親切熟稔。

一場無聲的對峙,終於還是飲笙率先打破,輕聲提點道:“十四號,這段日子的無故失蹤,你還欠東門上上下下的人,一個解釋。”

意料之外,卻也是情理之中。季華鳶會意,自知欺瞞不過,更是沒什麽可欺瞞的,便又叩一個頭,一五一十道:“當日學生意氣之下出走,被暴雨困在母渡江邊,偶遇西亭王褚晏存繼。學生受晏存繼要挾,與他周旋三日。三日後,學生跟在王爺車輦後隨行護駕,適逢王爺遇刺,學生為王爺擋下一刀。王爺仁慈,帶學生回府治傷。傷好後,學生便留在王府……聽王爺吩咐行事,直至今日。”

盡管季華鳶與北堂朝是人盡皆知的事,他卻也盡量不提。這一番話說下來,不盡不實的地方固然有,卻也是處處小心措辭、盡力周全了。季華鳶緩緩吐出一口氣,又磕一個頭,心想無礙,便坦坦地擡起頭,卻不料不僅沒有獲得通過,反而看見花豹和長蛇緊皺的眉。

季華鳶的心,一下子就沈下去了。面前五人個個氣勢強盛,季華鳶心中雖不能說有怯,卻也知,自己那百轉千回的故事,在這紀律森嚴說一不二的地方,當真是處處牽強、漏洞百出了。

當先開口發難的,是朱雀:“晏存繼憑何要挾你?”

季華鳶抿抿唇,不敢瞞,只好道:“晏存繼把控著一人,是我養父母家裏的哥哥,叫謝司浥。”季華鳶說到這,看朱雀表情無一分松動,只好又繼續說道:“兩年前,北——王爺,王爺在江南遇刺,謀劃者不明。在母渡江上時,晏存繼向我露了一個底,暗示我謝司浥並不似我想的那般幹凈,我便——”

朱雀沒有聽他說完:“你便為了探聽真相答應留在他身邊了。”

季華鳶點頭:“是。”

向來少話的花豹突然冷聲開口:“謝司浥的分量究竟有幾斤幾兩,你心中應該是有數的。他清白與否,可與當下大局有關?”

一滴冷汗在季華鳶發間劃過,季華鳶垂下眼盯著自己的鼻尖,幹幹脆脆地回道:“沒有。”

長蛇向前一步,聲音冷厲,問題更是毫不留情:“既然與大局無關,當時身為東門影衛的你,應該處處以大局為重才是,為何還要留在晏存繼身邊!”

季華鳶指尖一顫,不知怎麽回答,剛一低頭,卻突然聽一直淡然沈默的飲笙一聲斷喝:“擡起頭來!”

季華鳶從來不知道,原來一直淡漠如竹的飲笙,也可以這麽的,咄咄逼人。

這一聲出來,季華鳶臉都白了,卻還是倔強地將頭揚起來。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四位武師嚴峻的面龐,張口,卻是一字一字道:“我留下,是因為我需要這個答案!我想知道自己當年也是受人算計,如此便可——為自己當年的過失尋一個——借口。”季華鳶還是用了這兩個字。這一番自抽耳光的話坦坦蕩蕩地說下來,場上都靜了。四位武師面上不動聲色,心中卻都有些軟了。

這本是他們商量過後一致同意要逼問出的答案,可是當季華鳶真的將自己的自私和任性明明白白揭開在眾人眼前時,他們的心,卻都為那個面色慘白卻一臉倔強的人顫了。

可是,這還沒完。翟墨上前兩步,那雙洞察一切的眸子第一次在季華鳶面前顯露出它的銳利。翟墨的聲音很沈,卻是像一把劍一樣,直直地插進季華鳶的心裏:“那麽,當年,你做了什麽,害得自己要活在自責和愧疚中,急不可耐地為自己找尋托辭的借口!。”

這個問題,當真太殘忍了。季華鳶挺直的肩膀都抖了一下,他僵硬地仰起頭,緩緩道:“兩年前王爺江南遇刺,是我,無意中——步步誘使。”他說這幾個字,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氣,嗓子眼裏都發出坷坷的聲音。飲笙在翟墨背後看著,心中嘆息,聲音卻依舊冷厲:“王爺精明睿智,為何會受你無意中的步步誘使!”

季華鳶不知道自己膝蓋用了多大的力,才讓自己跪穩了。可是那眉眼間一瞬間閃過的茫然,卻讓人覺得,這一個人,在那一瞬間,像是死了一樣。

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緩慢地凝固。季華鳶蒼蒼一笑,幾番嘗試,那句話,卻依然沒能出口。

沒想到,這拜師,竟然會是這樣一場慘無人道的審訊。旁人或許難以理解,這簡單的幾個問題何至於讓季華鳶心痛至此。而只有季華鳶自己知道,要自己親口承認,是自己過去的自私自大、滿腹算計、蠅營狗茍,才導致了二人當年的局面,這會是,多麽的痛!

最難的,不是對別人交代。而是他要將這樣一個一直回避的答案,大聲說出來給自己聽。此時此刻,他當真恨不得,立刻死了才好。

花豹和長蛇與季華鳶不算熟,尚且皺起眉,似乎覺得這樣的咄咄逼人有些過了。然而,這終歸是飲笙的決定。飲笙決定了,就不會輕易放過季華鳶,他上前一步,直視著季華鳶的眼睛,高聲斥問道:“你為什麽就不敢說,是你利用了王爺對你全部的信任,和——愛!”

季華鳶目如死灰,聲音像是被石塊一下一下砸著的泥濘的河岸:“我沒有,蓄意利用!”

飲笙輕笑一聲:“你沒有蓄意利用,王爺依舊為了你心神俱碎!你自己說,你有沒有蓄意利用,又有什麽不同!”飲笙詰問過這一句,依舊不肯罷休,又向前逼近一步,冷聲高喝道:“當年當日,你但凡肯解釋一句,也不會受那兩年孤苦折磨!十四號,你若決心留在東門,自今日起,就收起你那毫無用處的清高!你的驕傲看在別人眼裏,只是故作姿態的笑話!”

季華鳶一瞬間,整個人像是散了一樣,再也撐不住,癱坐在自己早已麻木的雙腿上。

你的清高,毫無用處!你的故作姿態,只是一個笑話!季華鳶!你以為,你是誰!

耳邊的世界仿佛突然間變得那麽嘈雜,吵得季華鳶腦仁疼。他怔怔地發著呆,等耳邊劈裏啪啦的耳鳴聲消去,世界卻又是那片讓人窒息的靜謐。然而,突然之間,身後卻傳來一個低沈而有力的聲音。

“他的清高,是清者自高。他的驕傲,是驕竹骨傲。本王尚且不覺他當日的倔強是故作姿態,你們責他毫無用處,你們如此刁難,又有何用處!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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